从我记事起,我的爷爷就已经很老很老;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卧病在床;从我记事起对我的爷爷做过的事,只有一件,到现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一件:那一天,只记得那一天,我和比我小一岁的弟弟,不知那根筋乱了,把出生十几天的小猫,一只只放在爷爷面前,大猫叫小猫也叫,爷爷嚷,奶奶也嚷。不过年不过节的,我和弟弟,然后就给爷爷不停地磕头,为什么呢?现在想想,这应该就是六七岁的孩子天然的贱,天然的贱也成了能够回忆起爷爷唯一的画面。再后来只记得爷爷去世时,我依偎在奶奶腿上,天真地问:“都哭,你为什么不哭?”那时我六岁零七十六天。
爷爷过世了,我们还在成长,就像海浪,后浪推前浪,后浪有时也会把前浪推得踉踉跄跄,例如我……
那是大概十一二三岁吧,小麦收获的季节。那时候没有联合收割机,没有收割机,只有镰刀,小麦就像割草一样被割倒。那时候刚刚实行联产承包,就是土地除了不能卖,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的。那时候的农民应该是中国历史上对于庄稼最勤劳最努力也最认真!顶着大太阳,望着无垠的麦浪,第一次知道我也有腰,并且那个腰还知道疼……
割麦的能手一天一亩,例如:邻居家的三妮儿,一个挺廋也黑的小姑娘;仔细手会做到头整齐地对着头,例如:直来直去的四叔,他说乱遭遭的心里扎得慌,他为了自己不扎的慌,他让四婶心里扎得慌。我属于一步一抬头,三步起身望的那一族,偶尔,我说的是偶尔,我也会到蓖麻叶下去坐一坐,有两个我没看清脸的老头子正好走过,我听到他俩轻轻笑着说:“像,像他那个爷爷!”对着他俩的背影,我使劲得吐了一口唾沫。
打麦场上,忙得热火朝天的打麦场上,追求文学的我,偶尔,我说的是偶尔,会拿着收音机听《岳飞传》,麦草垛后面我又听到另外两个老头子也说:“‘某某’这个孩子,是像,是像他爷爷!”‘某某’就是我的小名。我非常生气,我想大声地对他们说:“我爷爷那时候有收音机吗?你给我说?好好的说说?!”
我早就知道,关于我爷爷的懒,别人已经给我说过八百遍;八百个不同的人;八百个不同的场景;八百个不同表情。不是都是为了下一代人吗?为什么我的爷爷‘心’那么广阔?
不但心大,胆子也是出奇的大:“在某一年的某一个除夕夜,他自己爬到松树上摇落松树花”。那个时候没有电;那个时候*火也多;那个时候我们这里有松树的地方就是乱坟岗;那个时候有个神奇的中医就开了个神奇的药房:“君臣佐使谁为伴?除夕松花香更香。”治好了老奶奶的病,就是我爷爷的娘,我们村都知道了松树开花,是在除夕的半夜,除夕的半夜,是不是你也应该记着?
我就说嘛,我爷爷就是爷爷!带着兴奋一定还有非常自豪的表情,望着我没出五服的三大爷我说:“还有嘛你再说说……”
根据三大爷的描述,爷爷到过欧洲,我查过资料,那是一战时中国派去的雇佣兵,爷爷回来带来的纪念章我给弄丢了,到现在非常后悔,要不真能卖一些钱呢,穿着大嘗的照片现在应该还放着。至于爷爷曾给他们说把‘宰了的整头猪穿上衣服,说是伤兵背出仓库’,我觉得有点假,难到欧洲人就那么傻?
问过我娘,爷爷卧床不起到底是什么病?我娘说:“你爷爷不是脑血栓,不是小脑萎缩……你爷爷只是腿不好使唤。”问过我娘:“一个卧床的糟老头你跟婶婶怎么还那么怕他?”我娘说:“你爷爷不但敢说,还敢做……”不识字的爷爷,听过几部书,也清清楚楚都记得,过去的农业合作社,挣工份的爷爷,很多时候,别人都会抢着替他干活。他给大伙说书啊那一刻,一定是很大声,一定是很快乐!
每年都春节,望着族谱,看着先人的牌位。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,天堂的您们还好吗?这里面当然更包括我的亲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