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程守忠
老父健康每况愈下,大限之日日渐迫近。哀痛日久,茫然无措的情绪,反而渐渐平静下来。如跋涉辽远的沙漠之人,饥渴欲死,走出沙漠,遇到甘泉、食物,并没有牛饮鲸吞,居然有陡然的陌生感,不觉愣住了,似暴风骤雨前的空静。
我们家族的全家福,当时用红梅牌相机拍摄,年。
老妈辞世后,老爸瞬间衰老不堪。满堂儿女,尚不如半路夫妻。爸和妈相濡以沫几十年,从来都是和和美美,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,吵过一次架。老妈去世的一年前,老爸已经八十一岁了,还在板皮加工厂,晒板子、拾板子,想喝酒,想吃肉。老妈因为脑萎缩,自理较为困难。
周末回到老家,我掌勺,老妈还是坚持烧锅。炖好菜,贴在铁锅边上的锅饼也即将熟了。老妈守着锅屋,看着蒸汽袅袅的大锅,我徒步去不远处喊正在工作的老爸,回家吃饭。在去的路上,给大哥、二哥打电话,请他们来小聚。
即使数九隆冬,拾板子或者晒板子的老爸,还是穿着单薄,往往就是一件贴身内衣。看到我来喊他回家吃饭,他就放下手头的活计,披上外衣,把保温茶杯,翻晒板子把一根坚硬的竹竿磨出包浆、而且一头尖细的宝贝,小心的放在脚蹬三轮车的车厢里,等收拾一切,我们爷俩就松松爽爽的回家了。
父母,兄嫂,两个侄儿,拍摄于年。
老爸放下三轮车洗漱,我就把我带来的菜装盘、上桌,揭出锅里的死面饼,贴锅一面已经结出金*的硬面,盛出炖菜,老爷子也坐在了案板前的矮凳上,大哥二哥也来了,有时因为忙,也不来,有时大嫂、二嫂也来,也不来。把塑料桶里的散装白酒,倒进不锈钢质地而黑黝黝的酒壶里(天太冷,就点一小堆软柴火温酒,酒壶就给熏黑了。),再斟进陶瓷杯里,拉呱细酌起来。
老爷子用的是一只粗黑陶杯,倒满酒就是近二两,老爷子只喝一杯。有时并不进堂屋,就在锅屋里开饭了。夏天,就搬到树凉影下。孩子们出嫁的出嫁,在外边的在外边,反正都不在身边,饭桌前就少了活泼的气氛,但也不压抑,说的都是陈年古道的事。而今想来,是多么难得。没有纳兰性德“*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”填词的诗情画意,也是我记忆中的珍宝。
自老妈辞世后,老爸突然变得懒散了,除了想吃可口的食物,任何事情都懒得搭理。白香山说“晚年惟好静,万事不关心”。诗意中充满人生哲理。哲理从来都是生活的结晶。某些看似无理的结局,可能是你还没有达到那个年龄和层次。
我爷爷年轻时不好好过日子,年龄大了,居然会过起来。养了一群羊,天天割草、收拾树叶子。人生需要救赎吗?意识形态会随着年龄的增大改变吗?不得而知。知道了,能怎么样?亲情靠血缘关系连接,有时一奶同胞,竟然如同寇仇。还是郑板桥说得好啊——难得糊涂。
老爸离开肉食,就不愿意吃饭。这让我们陷入矛盾之中,再矛盾也得有所取舍啊。总不能像教育孩子那样对待皓首苍苍的老父吧!传统文化里有“以顺为孝”之说,忤逆老人的所求,而健康他的身体,作为子女是做不到的。面对亲情,无法选择,最令人痛苦是,你必须选择。吃肉就吃肉吧,感性和理性,总得有一方让步。
一次,带老爸来镇区理光头、洗澡,接着去喝羊肉汤。照例领着他逛超市,买了一瓶半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。去饭店小酌,老爸愿意喝多少都行,余下我收底。老爸大约喝了一两,不愿意再喝了,我问他:“老爷子,这个店里有淮南牛肉汤,和丰县羊肉汤,咱们喝哪一种?”老爸点了牛肉汤。老爸喝着不对味,还是喝完了,有点不高兴。
再等到周末回老家,邻居告诉我:“你爸真有意思,见谁都说你领着他喝的牛肉汤不咋地!”我哈哈大笑:“老爸还有判断标准,是多么的难得,证明他的脑子还好使,他可是84岁的老人了。”领他去浴池洗澡,我不敢离开他半步,他坐在热水里,老要漂起来。
他最讨厌我给他穿衣服,老要自己穿,半天还穿不上。老小孩,老小孩,越老越是小孩心态。想一想也对,假如老人还是像年轻人一样,耳聪目明,能跑能跳,记忆力好,有年轻人一样的情感,他如何面对渐渐长大的儿孙。
年春天,我带着85岁的老爸,乘坐高正东老师的轿车,去皖北砀山县唐寨镇古梨园,老爸非常兴奋,孩子气更加旺盛,在古梨园照了许多照片,摆了许多造型。
看到满树飞雪的梨树下,有高大健壮的绵羊抵架,居然手舞足蹈,差点儿跌了跟头。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,吃了好半天,还剩下大半,不舍得丢弃,一直拿到家里。在梨树王风景区,老爸的确累了,步履蹒跚走不开步,我半抱搀扶着,他还是歪歪斜斜。我的泪下来了,一旦走不好,大限就不远了。
84岁前,老爸不愿意拄拐杖,我们劝说了好久,他才同意。老爸一辈子要强,可是谁能抵挡得住时间的追杀哪!年,老爸拄着拐杖也走不动了。他的脑血栓已经得了5次,可是还是愿意吃肉,第6次脑血栓再犯,医药终于回天乏术,他的腿没有法子支撑着他行走了,只有坐着。
我是不肖子孙,老爸的吃喝拉撒,全部靠老家的兄嫂处理,我只有星期天、假期才能回去。年11月22日早晨,老爸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。
再回老家,父母居住的屋子,院子还在,却再也听不到父母的唤儿之声了。凝神倾听,好像还有他们的声音;倚门而望,感觉他们就要回来了。老家还有大哥、二哥,家兄如父,老嫂似母,纵然远了父子、母子的亲情,但亲情依依,不会割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