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洪今年和我们一起生活,因为他老年痴呆越发严重,妈妈索性辞职在家照看他。年初的时候他都好好的,能走能跑。天气好的时候,老洪会搬个板凳,很惬意的在院子里晒太阳,我给他拍美拍,他还很配合的比“耶”。
过去十多年,他常常到离家不远的小店跟小店老板玩纸牌,一毛钱一次,由于物价上涨,他们涨到了两毛。就在年上旬,老洪居然不去打牌啦,我问他原因,他说最近每次打牌都输,一个月输十多块钱,心疼(老洪经历过战乱,大饥荒,文革,老一辈人真的很节省)。
4月
阳光很好,听说打牌能预防老年痴呆,于是我叫上伯伯陪着老洪玩牌,刚开始一个小时,老洪刷刷刷赢我们,简直像开了外挂,一个小时以后,老洪就开始发蒙,慢慢的就不会玩了,简直乱打一通。
5月
妈妈说老洪吃的很少,让我带着老洪散散步。等老洪吃完饭,我就扶着他,出门往右去六姥爷家,摆几句龙门阵然后回家;有时候也出门往左去二奶奶家,坐一会儿再回家。那时候老洪的老年痴呆已经很严重了,妈妈说还能吃饭,只要吃得进去东西就不错。干爹回来了,来我们家吃饭,大人喝了一点白酒,饭桌上我一直看着老洪,老洪一直盯着酒瓶子,我猜老洪酒瘾犯了。想当年,老洪可是名震家族的老酒*,无酒不欢,自己一个人也要喝开心的那种,在我5、6岁那年醉倒过一次差点丧命,后来又有高血压,他就慢慢地戒掉了,一二十年里没怎么喝酒的老洪,得了老年痴呆爱喝酒的习惯还是没变。妈妈给他倒了一小杯,他笑了,端着酒杯跟大家碰杯。那一顿饭他吃的很开心,可谁曾想到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喝酒。
6月
妈妈说老洪频频把自己走丢,中午我睡完午觉,发现老洪不在自己房间,老洪不在小爹家,也不在五伯家,我第一反应不会是又走丢了吧,急得我扯着嗓子大喊“爷爷,爷爷....”喊了好几声没人应,我又扯着嗓子想告诉睡午觉的爸妈,这时候老洪在墙后边探个脑袋,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我,“我在这儿,喊啥子嘛喊”,原来是在洗假牙,我松了口气没走丢就好,但是那时我没注意到,其实老洪声音已经很小了,或者他早就回应我了,我没听到。要是放在前几年,他应我几声我没听到,他绝对就要骂人了,也许那时候老洪确实是在骂我一惊一乍的,但是他声音太小了,我没听出来。
7月
一天中午,妈妈在做午饭,爸爸在二楼干活,二叔刚好路过,就和爸爸边抽烟边聊天,那时老洪就在家门口走过去走过来,才一支烟的功夫,老洪就不见了,急的大家到处找,家里出门就是大马路,爸妈分工,一人往上一人往下,边找边问,找了好远,沿途的人都说没看见。7月的中午,火辣辣的太阳,待久了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,老洪一个89岁的老人能到哪儿去呢?然后妈妈留了个心眼,不都说老年痴呆的人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吗,会不会上班去了?然后爸妈就沿着老洪以前上班的路找过去,果然就打听到有人说确实看见洪爷爷路过,兜兜转转,终于找到迷路的老洪,此时老洪离家出走已经过去2个小时了。后来妈妈对我说,老洪大概是饿了,那天中午破天荒的吃了两碗饭,中午觉也睡的很香,比往常要久。
在我忙自己事情的时候,老洪的身体,以可见的速度在慢慢地变差。
8月
我发现好久没有陪老洪散步,于是叫上小妹,我俩扶着老洪,出门往左去二奶奶家散步,走了不到50米,老洪走不动了,然后我们回家,从此,再没有和老洪一起散过步。以前家里门是要拿着钥匙反锁的,因为老洪会半夜出门,慢慢地,又开始不锁门了,因为老洪已经没有力气半夜出门了。
9月
我陪朋友过完中秋节,回家后发现老洪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了?妈妈说老洪年纪太大了,分开吃会好一点。过几天妈妈笑着说,老洪最近在撒娇,我愣了,原来老洪是在闹脾气,不要自己吃饭,要别人喂他才会吃。都说老小孩老小孩,果然是这样的没错。
10月
2号这天爸妈不在家,我叫老洪起床吃饭,老洪已经不怎么有力气起来了,因为前段时间老洪半夜出门,摔了。老洪超级瘦,我扶他起来,让他自己坐好,他又倒下去了,连坐好的力气都没了,我去给他端饭,再一口一口喂他吃,吃不到十勺米饭,老洪就没胃口,摆摆手吃不下去了。8号老洪开始卧床,从7月开始老洪一直大小便失禁,爸爸给他洗过很多次脏裤子。我给他买了成人纸尿裤,他也只好乖乖穿着,之前给他买过,爸妈说老洪直接扯了丢掉,老洪也是要面子的。有一天老洪又能下床自己走路了,还能自己走到沙发上坐着吃东西,其实老洪不是不能走路,是他得了脑萎缩,以为自己不会走路,一旦他精神好一点,就又能自己走了。妈妈说老年人喜欢热闹,我每次回家都像神经病一样在老洪的床前很大声的唱歌,很大声地说话,故意走路走得咔咔响,就是让老洪觉得家里很热闹。后来老洪不停地打嗝,医院检查出来老洪得了脑萎缩,中度贫血,低钠血症,肺部感染。在医院的前几天老洪精神状态在慢慢变好,隔壁床的病人看到熟人,随口问一句吃早饭了吗?老洪听到了以为是问自己,一个劲儿的答话还没呢、还没呢,让人哭笑不得。我咨询过医生,得到的答案是老年痴呆不能治愈,只能预防,如果得了老年痴呆只有好好护理了,这个答案让我伤心了好久,年初的时候精神还好好的呢,怎么才几个月就这么严重了。我问老洪,爷爷你认识我不?老洪点头认识。我接着问那我是谁?老洪说不记得名字。然后我就逗他,我是洪医生,你要听话配合治疗,等你病好了就可以出院了。老洪一个劲儿的点头,妈妈在旁边说我大没小,我确实没大没小,都是老洪惯出来的。然后我去成都花了两天时间,回来就看到老洪直喘气了,之前不都还好好的?我问医生,医生说老洪很恼火,他身体不吸收,输液也没啥用。可是我走之前老洪不都跟别人互动来着?怎么才两天就这样子了呢?妈妈说病来如山倒,是这个样子的。我又问老洪,爷爷你认得我是谁不?老洪看了看我,那个眼神现在回想起来,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话,只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,一直贪心地认为老洪还会陪伴我很久,老洪说了句话我没听清,再靠近一点依旧没听清,然后就放弃听他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了。当天24号,老洪出院回家,我跑上跑下给他办出院手续,在电梯口碰到了他,我看了他一眼,就匆匆走掉了,谁曾想电梯门口那一眼便是最后一眼。
10月24号下午4点40几分,老洪离世,享年89岁,12月18号是他90岁生日。
我赶回家看到他遗体,不相信这是真的,怎么可能?这是谁家老头?这么丑,我爷爷可帅了好吗。几天下来,我脑袋乱成一团浆糊,我一直觉得去世的不是老洪,而是别人家的丑老头,我去老洪生前的房间发呆,里面什么都没了,只有床上放着一件Ilovechina的T恤,那时年送给他的。友妹怀孕了,按规矩不能进灵堂,老洪去世的时候,她就在房间外面透过窗户眼巴巴地往里看,在同一天我们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人。25号中午小妹赶回来了,老洪去世当晚没有直飞四川的飞机,她深夜转飞上海,在机场待了一晚,大清早从上海飞到重庆,再从重庆赶回来看老洪最后一眼。
26号早上,送老洪去火化,早上5点半出发,去往南溪火葬场。火化的时候,我站在火化间外,抱着他的遗像,一边哭一边等,现在想想,要是老洪知道了一定会骂我,哭什么哭,就知道哭,有啥子好哭的。那我可能还会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,没办法,老洪不在了,没人骂我也没人阻止我。我真的从出发一直哭到回家。回来的路上,就听到我就在车里喊“爷爷,过桥了”,“爷爷,过隧道了”,喊一次哭一次,以后我再也不会用到爷爷这个称呼了,再也没人大半夜走丢了,家里门再也不用反锁了,爸爸再也不用洗他大小便失禁的裤子了,妈妈再也不用煮很软的饭了,老洪变成一个小盒子,老洪不在了......
我最爱的爷爷,陪伴了我25年,
虽然很舍不得,但是我真的把他留在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