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爱天恩（下）
文/许素田
（四）《妈妈的正义、睿智和善诚》
正当妈妈在家平静度日的时候，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。
听妈妈说，年的一个夏日，我们大队革委会的主任突然领着两个陌生人踏进我的家门。这两个人的胸前和臂上都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和红卫兵袖章，脸色看上去很严肃，好象对周围的一切都鄙夷不屑似的，显得霸气十足。当时我大学还没毕业，文革也不复课，只好和大家待在学校里逍逍遥遥地“混革命”，家里只有妈妈和小表妹两个人。革委会主任向我妈妈介绍说，这二位是金乡县革命造反指挥部的同志，来向你了解一下卢洪的情况，你要如实向他们反映。
我妈妈虽然没有文化，但是头脑并不糊涂，再说她在县委大院见过的大官小官也多了去了，对这种场面也已经司空见惯，所以很快平静下来，客客气气地给他们让座、倒水，然后淡淡地说：“说吧，你们想问什么？”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造反派撇着官腔说：“我们奉革命造反指挥部的命令，专门来调查反革命走资派、资产阶级分子卢洪和刘守荣的罪恶事实，请你抱着对革命负责的态度，积极和我们配合。”我妈妈惊异地瞪大了眼睛，似懂非懂地摇摇头说：“我不懂，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是什么。”
革委会主任在一旁打圆场地插嘴说：“嫂子，这位同志说什么卢洪和刘守荣是坏人，叫你给证明一下他们所做的坏事。”我妈妈这次听明白了，她的脸涨得通红，首先对着革委主任气愤地说：“主任，你也是老干部了，卢书记两口子对老百姓怎么样，你难道没听说过？！这个同志刚才说的话你也信？你也认为卢书记和刘书记是坏人？你都忘了吗，卢书记在这里的时候，定陶县的老百姓哪个不说他是个好书记、好清官？”
说到这里，她斜着眼瞅着那两个造反派没好气地说：“怎么这样的大好人，一到金乡就变成坏人了呢？”革委主任点着头苦笑着说“说得是，说得是。”两个造反派尴尬地对望了一眼，语气明显地软了下来，然后那个年龄大一点地说：“大婶，上级派我们来调查，我们也是公务在身，请你不要见怪。别的什么都不说了，现在有两个具体问题想问你一下，到底是什么情况，你照实说就行了。”
我妈妈依然淡淡地说：“是什么问题，说说听吧。”只见那个人抠搜了半天，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印着字的纸来，在上面指指点点地对我妈妈说：“这是两份举报材料，都是举报卢洪的。这第一份说的是反革命走资派卢洪刘守荣腐化堕落、欺压下人，有人说亲眼看见他大热天坐在躺椅上，让保姆扇扇子，这和旧社会的地主恶霸资产阶级有什么两样！”说到这里，我妈妈呵呵笑着说：“噢，又是说扇扇子的事，好多年以前就听说有哪个龟孙子反映过，现在这个坏种还没有死啊？这个事是有，确实有。”
两个造反派一听来了精神，连忙取出印色盒对我母亲说：“大婶，既然此事属实，那您老就在这份材料上摁个手印吧”我妈妈说：“不要急，还有那一份呢，也说给我听听，一块摁也不晚啊。”大造反派说声好吧，就开始读第二份材料：“资产阶级腐败分子卢洪、刘守荣出于他们资产阶级的本性，公然疯狂地糟蹋劳动人民辛勤劳动的成果，在群众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，竟然经常用上好的小麦喂鸡，这还有一点点共产*员的味道吗？”他把材料读完，得意洋洋地对我妈妈说：“大婶，怎么样，这件事也是真的吧？”
我妈妈不屑地看着他那令人讨厌的嘴脸，慢慢说道：“这个事也是有的。要我摁手印也行，但是这两份材料得按我的话另写。”那二人楞了一楞，然后相互使了个眼色，大造反派答应说：“也好，让大婶详细说说也好，材料也更有说服力。”我妈妈便娓娓讲述了第一件事：“要说扇扇子嘛，我和守荣天热干活的时候确实经常相互扇着风乘凉，有时候我给她扇，但是因为我干活的时候多，所以更多的时候倒是她给我扇。卢洪书记在家的时候，经常靠在躺椅上给孩子们讲些什么，因为天热，我也经常围坐在一边给孩子们煽上几下，那卢书记也就凑风乘凉了，这也不知叫哪个龟孙子看在眼里，就说成人家书记让我给他扇扇子了。我想问问您二位领导，这凑风凉快也有罪吗！”
说得两个公差无话可说，知道说下去也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，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，收笔卷包地想走。我妈妈不愿意了，她说：“你们已经冤枉了好人，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，咱得把事情都说清楚，”那二人只好耐下心坐下来，继续听她述说下去：“说到用麦子喂鸡的事，当时也有人说这道那，事情那时候就已经弄明白了，现在那些人也有脸再翻出来，那我就再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。卢洪书记家住的是一处平房院，在院里喂了两只老母鸡，平时都是我去集上买些麸皮、米糠，再领着孩子去剜点野菜，回来剁一剁掺着喂鸡。有一回小叔子来看我，他是生产队的保管，因为连阴天，仓库里有十来斤麦种没有保管好，受潮发霉，都有些发黑了，他就作为礼物拿来给我们喂鸡，我晒了晒就和别的东西掺着喂了。你这材料上瞎话溜丢地说是什么上好的小麦，让我说那就是和大粪差不多的东西。人家卢书记和刘守荣也是穷苦人出身，人家也知道老百姓不容易，格外地爱护粮食。就连孩子平时吃饭抛洒点饭菜，也要求他们拣起来吃掉，严重的时候还要叫他们背几遍叫做什么什么粒粒都辛苦的诗呢。我说完了，你们写不？写了我摁手印。”
两个造反派失望地对视了一眼，然后那个大得很难堪地说：“不必了不必了，回去我们向领导汇报一下吧。”然后两个人灰溜溜地夹起皮包走了。革委主任伸着拇指夸我妈妈说，嫂子你还真不简单，不愧是在县委大院吃了几年干饭，说出话来真是滴水不漏句句是理。我妈妈说，我没有文化，是个大老粗，可是我知道说话得凭良心，人只要凭良心说话就能说出理来。后来我回家去，革委主任把这件事和妈妈所说的那些话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我，又增加了我对妈妈的一份崇敬和尊爱。
没有不透风的墙，这件事情很快在金乡那边传开了，卢叔和守荣婶子后来可能也知道了这件事情。俗话说“饱时给一斗，不如饿时给一口”，在那乌云压头的关键时刻，一个保姆能够站出来做出这样维护正义的证明，对处于危难困境中的他们来说，无疑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帮助和欣慰，他们非常感动。文革结束了，十几年后，当他们再见到我妈妈的时候，守荣婶子紧紧握住她的手又说起那件事来，表示非常的感谢，我妈妈说咱是一家人，就不要再说两家话了，比起你们对我们娘俩的恩情来，我是百报还不到一报，其实我也没能多帮你们什么，就是凭良心说几句实话就是了。守荣婶子感慨地说：“大嫂，你觉着这几句实话不是多当紧，你要知道那可是义重千金啊！”从此，叔婶和我们之间，有了更深的了解，虽然相离较远，但是心却更近，来往更加密切。
（五）《我和妈妈感情空间的互动》
妈妈一生的感情空间，既是高洁纯正的，又是寂苦单调的，没有了爸爸，我就是这空间最大的、几乎是全部的光明。妈妈和爸爸是恩爱夫妻，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时间，爸爸就走了，妈妈对他的思念是不言而喻的。有时我询问爸爸的情况，妈妈说得最多的就是：“他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，都是很累的，但是他总是微笑着对我说：你在家纺纱织布做饭，带孕干活，太累了，能行吗？爱惜点自己，少干点哦！”
后来还有几次，妈妈说她夜里又做梦了，梦见一头大*牛冲进院子，对她点头鞠躬、哞哞地叫（我爸爸是属牛的）；有时候我妈妈很惆怅地说：你爸爸可能在外面有家了，回不来了吧？我找人算了一卦，说他流落在外地，已经有了一大家子人了。我从小守着妈妈，深深知道她的心结，因为这也是我的心结。我只能用微笑来宽慰她，同时在心里默立誓言：“妈妈，如果爸爸真的不能回来，还有我呢！我会一生用心来守护你、孝敬你！”但是由于从小上学，以后工作了又要上班，所以我守在妈妈身边的时间非常有限，这也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和愧疚。
人最害怕的是孤独无依，我母亲心中埋藏着太多的寂苦凄凉，尤其是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更是如此。我舅舅看到了这一点，便在我上了大学之后不久，把他不到两岁的女儿送到了我妈妈身边，与她相依为命。
我虽然在外上学，但对孤独在家的妈妈也是一直放心不下，小表妹的到来对事情有了一丝缓解，但我也必须从根本上考虑，需要找一个能代我守她孝她的人，这就确定了我选择婚姻对象的思路。
年初秋，我刚上大四不久，上级领导突然传下指令来，让我们年级到R县参加“四清”运动，我作为工作队员，来到了S村，与村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同运动。这期间，我认识了村里的一位小于姑娘，她当时在公社卫校上学。因为她家成份是贫农，所以我们按照上级规定，经常到她的家里吃饭，慢慢地就相互认识了，不过，认识归认识，当时的情感，也仅此而已，之间并无更多瓜葛。
不到一年的时间，“四清”结束，我就离开那里，回到了学校，不久，文革就开始了。年10月下旬，我随几个同学第二次去了北京。也许是天意使然，万万没想到，我和小于竟然不期而遇。真是，太巧了！那是一天上午，我在北钢看大字报，迎面遇上了几个从R县来的学生，他们的胸章上印着“山东R县红卫兵赴京代表团”，据他们说，R县各公社的红卫兵代表都来了，主要是各类学校的学生。我打问他们的住处，说是住在中国科学院院部，我不知会不会有S村的熟人来，便决定去探个究竟。到了那里，三寻两问，果然S村有人来了，而且竟然就是那个小于姑娘。
二人相见，分外惊喜，不由得长聊起来，其间她问到我妈妈的情况怎样，我说：“她总算有个伴了，我的小表妹和她一起住呢。只是她年纪越来越大，身体也一年比一年差，小表妹太小了，没个人能照顾妈妈，我很是挂念她呢！”她若有所思地说：“是啊，我从老爹老妈口中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世，你妈妈太苦了，是得有个人去照顾她。”她说到这里，我心里一震，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：远在天边、近在眼前，早就知道这个于姑娘勤劳善良、会持家、能吃苦，不正是我妈妈所需要的身边人吗！不是正符合了我的择婚意愿吗！想到这里，我鼓起勇气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：“呃，如果不嫌远，你去怎么样？”她一时没弄懂，也想不到我的这层意思，便问道：“叫我去哪里？”我说.：“去我妈妈那里，照顾她好不好？”这回她听懂了，顿时羞得满面通红，她低下头去，半天不说话，只顾玩弄着手指，像在细细地思考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，我的心在紧张地跳动良久，她抬起头来，羞怯地看了我一眼，终于说话了：“你是大学生，我...我行吗？”我高兴地说：“行！非常行！我们通信吧，我等你！”就这样，我们订下了“北京城之约”，开始了长达四年的鸿雁传书。我把事情写信请示妈妈，妈妈很高兴，并且告诫我一定要看准，第一是看人品，看会不会过日子；第二也要看看相貌，太丑了也不行。我说，放心吧妈妈，人品和相貌都一定让你满意。
年，我从大学毕业，被分配到L县一个山区高中任教。又过了两年，我和小于在L县结了婚，婚后，我们一起回老家拜望了高堂老母，妈妈看到儿媳，非常满意，怎么看怎么顺眼，喜得嘴都合不拢了。之后妻子又回R县去，守着父母住了将近一年。
这一年间，妈妈盼我回归特别心切，三番五次地写信催我调回家乡，信中说如果我再不回去，妈妈就要承受不住了。费了好大周折，我终于在年底调回家乡，妻子也同时隨着户口迁了回来，全家终得团聚。婆媳相处，分外和谐，竟如亲生母女一般。我暗暗庆幸终于如愿以偿，也为妈妈找到了一个贴身守卫的人。此后的几十年，妻子事事听从妈妈指派，婆媳从来都没有红过一次脸。媳妇白天去大队卫生室工作，有时要到六亩自留地里去干农活，婆婆就在家精心料理孩子，兼备三餐饭食。十年间，我们一共生了四个孩子，都是妈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长大。妈妈虽累犹乐，再也不寂寞了。
但是，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我在妈妈心中的地位，妈妈眼中最想看到的，其实还是我，我是她终生的牵念。但是我的贴身孝敬，确实太少了！现在回想起来，我经常觉得这一生很对不住她老人家。除了童年时代的守候，我不是求学就是上班，很少在她身旁。我们母子很难得的贴身相守，算起来也就两次：一次是年我的一场大病期间，另一次就是老人家临终前的几年，这是终生难忘的两段时光。
年底，我因工作和家庭的重大压力，患上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，饮食不下，昼夜难眠，不到两个月，体重锐减40斤，头重脚轻，焦躁不安，精神已到崩溃边缘。老妈和妻子焦急万分，千方百计为我求医治病，但都收效甚微。挨过年去，病情日渐加重。无奈之下，我和妻子去了济南，在卢洪叔叔家中住了半月之久。期间守荣婶子亲自医院，挂号理疗科权威专家，进行了五次气功理疗，然后抓了18付中药，遵医嘱离开济南回家调养。
几日不见，但见妈妈面容更加憔悴，头发又白了好多，据她说，已经好几夜彻夜难眠了，我看着苍老的妈妈，心中好痛好痛。根据医生的建议，我的病需要静养，妈妈见说，马上想到了乡下的老家，我于是跟着妈妈，回到了那个久违不住的老院，我把那里称为我的根据地，那是妈妈生我养我的地方，别人不管出多少钱，我都不会把它卖掉的。这里空气新鲜，晚上特别安静，妈妈每天都费尽心思，给我做最爱吃的饭菜，白天总会找几个婶子大伯来，陪我打牌、聊天、闹笑。这样过了一个多月，我的饮食和睡眠己大体上恢复了正常，元气基本恢复，妈妈用爱心和双手暖融、复苏了我，使我枯木逢春，又捡回了一条性命。
年的这场大病，迫使我离开了心爱的讲台，到教务处里去主持日常工作，妻子老于也在学校后勤部里忙活，我们都不能陪着妈妈。妈妈一人在家，不肯闲着，总是忙这忙那地自己找点事干。又过了几年，我们所居住的一中家属大院里，几个陪妈妈打牌聊天的老人陆续故去，妈妈的失落感越来越重，又患上了脑萎缩，出现了一些语言障碍，身体状况越来越差。我自己心脏也不太好，于是便选择了提前退休，回家去陪伴她，那一年我才54岁。
不久，一个私立学校高薪聘我去当顾问，我过去呆了十天，回家后发现老妈在默默流泪，精神很忧郁，问她怎么了，老妈哽咽着，半天才说出几句话来：“儿啊，你别去了，在家陪陪我，好吗？”我听着，看着妈妈的泪目，心中好生酸楚，泪也止不住流下来了：“妈呀，我不去了，我一辈都没能好好陪过你，现在我是高低哪儿都不去了，我天天在家陪着你。”我的妈妈是珍贵的，比金钱要贵重千倍万倍！我毅然辞掉了私立学校的高薪工作，每天在家守候妈妈，给她洗脸、梳头、擦澡、洗脚，陪她说话，给她做买最爱吃的饭食，妈妈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容，有一次她呵呵地笑着说：“老天爷，多亏你让我生了这么一个好儿。”我笑着接了一句：“老天爷，多亏你让我有这么一个好妈！”
感谢老天让我在老妈一生最后的时日里，终于守候了她将近三年，还了她一生的夙愿，多少弥补了一点我的缺憾。年的古历六七月间，妈妈的动脉硬化已经非常严重，以致最后输液针都难以扎入血管。到了八月初三的早晨，我用温水给她擦脸时，发现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，似乎有话要说，我问：“妈妈，你要说什么呢？”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，那是一种无比的温馨和慈祥，然后微微点了点头，将面孔扭向卧床的里方，便从此永远没有了声息。任凭我大喊大叫、声嘶力竭，她已经再也听不到了。
无限的悲哀！一个疼我一生、念我一生的至爱亲人，就此一去不复还，万古千秋不得相见了！
(六）《妈妈的宝贵遗产》
妈妈虽然没有文化，但有很高的德性和悟性，并把这些美好的潛质传给了我，为我塑造了不少优秀的品质。
［1］贤德的传承：
妈妈从小到大一直都要求我：1．对人一定要好，不要使坏；2．宁愿自己吃点亏，也不要让人家吃亏；3．人敬我一尺，我敬人一丈，不要忘记报答别人的恩情；4．不要势利眼，要尊重所有人，对所有人一视同仁；5．少说话多做事，实心实意，不贪名利，低调做人。我的一生处世为人，正是按妈妈的这些要求去做的。善有善报，我也以此得到了家庭的和美幸福和事业上的顺利成功，这都是妈妈善爱教育的功德所至！
以感恩为例。妈妈一次次向我说：你卢叔、婶子是咱们的恩人、贵人，没有他们，就没有咱娘俩的今天，就没有这么幸福的一大家人，永远不要忘记他们！但是在那个年的夏天，守荣婶子却不幸因车祸去世，年仅59岁。噩耗传来，我们全家悲痛万分，我妈妈哭了又哭，寝食难安，她告诫我说：“我们没法再报答你守荣婶子了，但是你卢叔还在，你一定要想法报答他，我死了才能安心。”我说：“妈妈，你放心吧，你了解你儿子，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。”
以后的几十年，我和卢叔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，并携同妻子儿女去看望他，在他九十大寿的那一年，我还和他建立了